朱雀航外,伏契故宅。

这座临近石子岗的别墅已荒废了二十余年,木朽墙颓,荒草丛生。

别墅的主人是前朝大司马伏契,他是前朝那个疯子皇帝海陵王的心腹,和海陵王一样杀人如麻、无恶不作。曾经一度海陵王说天上人间的美食他尽数尝尽,只不知人肉是什么滋味。伏契便请海陵王到府上,以竹编一丈大的蒸笼,以人乳蒸美人供海陵王品尝。前朝败亡后,伏契满门被诛灭。这宅邸也因为曾住过此等恶鬼,就此荒废下来。兼百姓渲染传播,渐渐成了远近皆知的荒冢鬼宅。

早些年近郊的百姓也曾试图将此地开垦为菜园,然而刨开墙垣和荒草后接二连三挖出白骨,终于再无人敢再打它的主意。

临近傍晚,黑暗沉入废宅,而江南隆冬特有的冷雾从荒园里悄无声息的升起。枯峭的灌木丛中便发出呜呜咽咽不绝于耳的哀鸣。当此之时,任是酒酣的豪侠路过,脊背上也要过一层凉。

可如今建康城中浮尸相累,已成人间炼狱。这个冷寂荒凉的废宅,竟也不显得格外恐怖了。

何满舵穿过一人多高的荒草灌木丛,绕过一堵断墙,来到伏契别墅里一处墙垣半颓的屋子前。

窗轴早已朽烂,破败的格子窗半吊半靠在窗框上,不时在风中发出暗哑的转动声。

房门原本也是近似的情形,但屋里人为了遮风,已将门板整个卸下来,连同几段废木板一同堵在门框上。

何满舵掀开门板躬身进去。

屋里几个人显然已知道他回来,都没有停下手头活计。这些人或是在收拾窗子,或是在劈柴生火……就只有一个年轻的公子无所事事的坐在一旁。先前他也试图帮忙生火,但呛了满脸烟灰之后,他总算意识到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只能闲散下来。

何满舵走到他身旁,拱手道,“殿下。”

那少年抬起头来,随手擦了一把脸颊。他模样落魄至极,只那一双眼睛在昏暗的余光中依旧明亮平静。

何满舵道,“不出殿下所料,郭润确实叛降了。如今叛军正在城内挨家挨户的搜索,想来是还不知殿下已逃出台城了。”

——尽管一切尽在预料中,但那少年还是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些失望来。但很快他便又道,“外头还剩多少人马?”

何满舵道,“之前趁乱闯出百余人,如今都潜伏在梅子山一带。加上这一回追随殿下闯出来的百余人,共二百三十余。”

那少年便道,“令他们喂饱人马,好好修整,明日卯时汇合。”

夜深人静,少年裹着斗篷躺在毡子铺成的席子上。水汽从底下透上来,入骨阴寒。他冷的睡不着,便干脆将那毡子叠了几叠,当蒲团坐着,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

守夜的人知道他寒冷,便又往火堆里丢了几块木头。忽觉着有块木头手感特别,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段尺来长的白骨。

少年恰睁开眼睛,看到那白骨,漆黑如寒星的眸子便缓缓眨了一眨。声音低哑,“……人骨?”

守夜人道,“想来是吧——不知是野狗从哪里叼来的。”随口说着,便将那骨头如木头般丢进火堆。

乱世里人命贱,死人见得多了,早不当一回事。那少年也只看那骨头缓缓的在火中烧起来,淡漠的脸上只眼中映着一层暖火的颜色。

他没能在叛军入城的第一时间逃脱出去。

——李斛攻城时用了无数手段,大都是被他给化解了去。虽然他以铁面具遮住面容,但他的赫赫威名早已在叛军阵中传遍。故而一旦攻破台城,李斛几乎当即便下达命令搜捕他。

尽管如此,他也只差一步便能逃出——但他在冲杀出去的时候,顺手救下一行被一队叛军劫掠的百姓。而就是这一行人转头便将他的行踪透露给了叛军。城门立刻落下。追兵蜂拥而来,他几乎陷入绝境。所幸何满舵及时同他接头,将他藏匿起来。

台城被围困的三个月里,死者十之六七,横尸满路、烂汁满沟,他以为自己已见识了人间绝境。

但他没料到还有更深的炼狱。

为劫掠财货,也为泄愤。李斛将城中文武及其子弟尽数驱逐到街上,命士兵乱刀斩杀——建康是天下世家聚居之地,那些食甘饮醪的贵胄子弟如牲畜般被驱逐出府邸虐杀。死者三千余。都城九街,车马所经,践踏的尽都是公卿之骨与肉。无数世家灭门绝户。

可笑天子耗尽毕生同世家周旋,指望他们能稍稍让利出来,给天下寒门贤士以进身之阶。却只如蚍蜉撼树。

而李斛入城不足三日,那些孤高在上的门第便一个个如猪狗般匍匐在地了。

公卿、世家尚且如此,况乎百姓?凡没来得及逃出城去的,无不活在日复一日的劫杀中。

他潜伏了五天,终于在今日清晨闯出城来,但也损伤了近一半负责诱敌的人马。

而这五天里,先前在城外作壁上观的援军,也终于一哄而散。

——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李斛今日所造下的罪孽,这支盟军的主帅起码要担负一半。也许他们最初的打算是做螳螂背后的那只黄雀,但时至今日他们早已失去民心和道义,已是无名之师。不散何为?

所幸援军先前盘踞的梅岗一带,李斛的势力还没来得及抢占,此地守备薄弱。他打算从梅岗突围,自西南离开建康。

至于离开建康之后,是东去京口还是西去南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