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大军刚刚集结,南陵城中萧怀朔麾下文武官员尽数都在场,正在商讨讨贼事宜。

得知雍州刺史张广来投奔,萧怀朔亲自出迎,将他接到帐下。

张广只带了几名僮仆,乘小舟连夜渡江,并未带来一兵一卒。但能官居一州刺史,他也是素有才名和美誉的老臣。萧怀朔手下许多官员都认得他,无人怀疑他的身份。

而他进了帐中,寥寥几句问答之后,便道,“老臣有负先皇所托——雍州城落入贼子手中了!”

本朝的侨雍州并不是古时帝京长安所在之雍州,却也是天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它设置在襄阳、樊城一代,连南北而贯东西。是扼制西魏进逼长江中游的门户。张广说雍州失守,在场众人以为襄阳落入西魏人手里了,无不暗叹糟糕。

但张广随即便道,“江州刺史顾淮率兵强占雍州,说是奉诏而来。臣不知其意,没敢阻拦。然而顾淮在襄阳集结舟船,意欲南下进攻郢州。臣怕他心怀不轨,还请殿下小心戒备。”

帐中众臣原本还有人在低声议论,闻言俱都静默下来。

落针可闻的令人窒闷的寂静过后,终于有人对萧怀朔道,“当日陛下……先皇派人征召顾淮入建康勤王,顾淮就抗旨未遵。”

“台城被围困三个多月,天下诸侯派来救援的大军足二十万余,顾淮却没派遣一兵一卒。”

“殿下传召天下,共同讨贼,江州也没响应……”

众臣议论纷纷,不知是谁又说,“李斛才矫诏废置郢州,把竟陵、安陆二郡划拨给雍州。他就忙不迭的南下夺取来了……”

虽也有人替顾淮说,“顾将军是天下德望所重,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也许他另有隐情……”

但他放着台城不去救援,放着李斛不去讨伐,放着天子诏令不遵守,却偏偏陈兵强占雍州,不论有什么隐情,都足以令人心生戒备。

而顾淮之于江南的意义,更是令这件事显得非比寻常。

——凡江南大地上知晓顾淮其人的人,谁都不愿意和他为敌。

若搁在旁的朝代,或是若顾淮和天子之间没有那么亲厚的私交,顾淮定然是新朝创立后皇帝必欲处置而后快的人。

功高盖主、名震天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些非得有足够的才能和胆识才能触犯但触犯了决然没有好下场的禁忌,顾淮一样不差的全都触犯了,而天子也一样不差的全都容下了。

顾淮其人有许多毛病,这毛病使得他每每错失良机和人心。否则以他的家世、能力和功劳,天下世家哪里轮得到沈道林来执牛耳?说不定都轮不到天子来坐天下。

但顾淮就是顾淮。没有人能效仿他也没有人敢效仿他。哪怕聪明人大都不愿意追随他,但也都服膺他的才华和品行。

哪怕台城一战他的缺席令他的名望染上了污点,他也依旧独步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

萧怀朔如今的风头也不可谓不盛大——台城一战也许还不至于让他名扬天下,但确实已让他名扬京畿、威震叛军。故而他身在南陵的消息传开后,早先从建康逃出来的文臣武将纷纷前来归附,其中不乏有德高望重的长者。

但他和顾淮的区别在于。他没守住台城,天下人都认为错不在他。但天下人都觉着,若换了顾淮去守城,也就没有今日之难了。

可想而知,张广骤然爆出顾淮谋叛的消息,对在场将领们的士气打击有多大。

萧怀朔见将领们争执、猜疑,人心纷乱,便知道自己必须要有所表态了。

他便问张广,“你说顾淮矫诏夺城?”

张广从容道,“是。”

萧怀朔道,“你是何时得知顾淮来到雍州?他总共带了多少人马?如何占据了雍州?你为何全然没有戒备?你又是如何得知顾淮要南下进攻郢州的?”

张广待要作答,萧怀朔却道,“——你想好了再说。”

众将霎时再度静默下来。

他要张广想好了再说,是什么意思?

是了——江州和雍州之间不但隔了一道长江,还要横穿郢州。顾淮千里迢迢的率重兵前往雍州做什么?张广何以竟毫无防备?且他为何一口咬定顾淮集结舟船不是为了支援郢州,而是为了攻打郢州呢?

仔细想想,这件事里也确实有许多不近人情之处。

张广也不由顿了一顿,忽的恼怒起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他毕竟是封疆大吏,远道而来,特地来提醒临川王小心自北而来的船队……临川王不礼遇他也就罢了,这一副加以审讯质问的语调,似乎确实是过于傲慢,过于杀气腾腾了些。

但是,这是在南陵萧怀朔的地盘上,在场众人大都奉萧怀朔为主。在他们看来,就算萧怀朔对雍州刺史略过火了——那又如何。

便有人道,“使君确实该仔细回想回想。”便将张广话中不合常理之处点明,道,“并非怀疑使君说的不实,只是事关重大,还请使君务必言明。”

张广便道,“李斛渡江之后,西魏大军便虎视南阳。顾淮说奉旨前来支援,臣迎之不及,哪里还会戒备。可顾淮来到雍州,不思对抗北匪,却先强占了雍州,对臣百般刁难。臣怕为他所害,只能连夜出走。至于顾淮要攻打郢州,自然是有人向臣告密。殿下圣明英武,讨逆平叛,有荡清寰宇之志。臣虽不才,却也有为国效死之心。不想令殿下生疑,臣再多留也没什么意思。就此告辞。”

他拱手为礼,便转身要走。宽袍广袖当风而动,其人风骨傲然。倒令帐中诸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忙有人劝萧怀朔留住他——毕竟这是天子一朝的重臣、老臣,还是不好慢待的。

萧怀朔道,“使君留步——”

张广脚步这才停下,却并不回头。

萧怀朔便道,“使君所说,事关重大。但顾公也是本朝的肱骨重臣,不论是谁都不能轻言论断。孤自会派使者前往雍州向顾公质询原委。外间兵荒马乱,使君就姑且留在南陵避难吧。”

他这其实就是软禁张广的意思了。

张广心下也十分懊恼——凭他今日的地位和名望,只需一封书信递进来便能达成目的,何必还要自贬身价亲自前来?来也就来了——他哪里想到他才过江,行踪就已泄漏了?这也是无可奈何。

但也是他欺萧怀朔年少,没他放在心上,才会草率的当众发难,逼他抉择。结果反令自己身陷两难。

人为刀俎。他也只能一挥衣袖,道,“殿下是要强将臣留在南陵了?”

不想萧怀朔干脆利落的道,“是。”

正说话间,帐外令官进来,在萧怀朔耳畔耳语。

萧怀朔低头沉吟片刻,终还说道,“请公主进来。”

帐内众人再度低语起来,张广也不由暗暗揣摩。心想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公主来求见?

忖度间不经意抬头,便见令官打起门帘,逆着光走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在武人聚集的地方,她的身形显得十分小巧婉约,衣衫头发上不见半点金银之色,打扮得极为简单朴素——甚至于到随意的地步。

然而确实是个公主——尽管张广从未见过她,但他不能不承认,那少女气质、容貌、气度无不是公主的派头。纵然出入眼下的场合,也依旧恬淡从容,毫无拘束畏惧之态。

张广本人出自书香世家,几个儿子都教养得才貌俱佳,天子甚至一度想将妙法公主下嫁到他家——最终他的次子娶了天子的侄女永丰县主。故而他很善于修饰容止,对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贵淡雅,也相当敏锐。

是舞阳公主——他想,除了徐妃,旁人怕是难养出这样的女儿。

帐内武将们对她拱手行礼。萧怀朔也上前道,“阿姐有什么事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