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丞相又来了。

依旧是灰袍白衽,脚蹬千层鞋,头上发髻横插桃木簪,端的是高风亮节,温文儒雅。

不同的是,这一次,只有他一人。

他站在幽府门前,负手而立,明明浑身上下没有散发出半点威严,明明只是个清逸俊雅,纯良无害,但守在府门外的禁军和缉异卫却在他站定后,立即恭敬地让开,打开府门让他进入髹。

入了府后,他依然一派清风朗月地在禁军和缉异卫中间走过,直达主厅。

横排而站的禁军见到他的到来,也没有怀疑,整齐划一地让路。

薄晏舟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扭头,幽幽地看向地上的那摊还没干的血,不由得后退一步,问,“九千岁又毒发?死了几个了?”

“回丞相大人,第五个了。”为首的回答。

“那现在呢,里边的九千岁可恢复正常了?”薄晏舟‘谨慎’地问。

“……已有两个时辰没发作了,若丞相大人不放心,小的带人陪大人进去。”

“罢了,真出事,本官的三脚猫功夫应该还能顶顶,在外候着吧。”薄晏舟说着,放心大胆地上前,推门而入。

屋里,地上依旧还是一片狼藉。

外边黄昏已尽,屋内已是一片昏暗,一眼看不到有人在。

转头往旁边看去,顾玦席地而坐,很明显,正在借酒消愁。

他勾唇,顺手关上房门,朝他走去……

霍靖的手里还抱着一个铁箱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她面前。

“夫人……”连说话都很喘。

她对他莞尔一笑,“霍总管,慢慢说无妨。”

霍靖接连喘了几下后,气息稍稍平稳后,才道,“夫人,您……可是要走了?”

“再不走,天就黑了。”她低头,失落地说。

她也不想走,可他却用那样的方式逼她离开。

“夫人觉得爷真的不想看到您吗?”霍靖问。

她愕然抬头,难道不是吗?

是她让这一切变得如此糟糕,是她让他和子冉真正的关系大白天下。

他之所以没有跟任何人说,甚至幽府里的人,包括万千绝、霍靖、以及死去的皎月都不知道他和子冉是兄妹,为的不就是想要保护子冉吗?

他承受得了世俗的眼光,子冉不一样,她接受不了。

而今,这样的关系被公诸于众,而今不知身子啊何处的子冉该有多痛苦。

他就算不恨她,也是怨她的。

恨,他可以杀了她。

恨不了,只有怨,因为怨,所以不愿再看到她。

“若是今日爷没有赶夫人走,若是明日爷被太后处以极刑,夫人会如何?”霍靖又问。

“我以为我回来已经说明一切了的。”她只是低头苦笑,没有信誓旦旦的话,有的只是一颗早已生死相许的心。

“呵呵……说的也是,是奴才糊涂了。”霍靖欣慰地笑了笑,将怀里抱着的箱子挪上前些许。

风挽裳疑惑不解,“这是?”

“这个是……”

“你,站住!”

突然,霍靖的后边响起追逐的脚步声。

是两名禁军。

难怪霍靖一路跑着来,不是因为她要走,怕赶不及,而是被禁军追着跑。

他们盛气凌人地冲上来,长枪指着霍靖,“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两位军爷,这是我家夫人的东西,没什么的。”霍靖惶恐地陪着笑脸。

她的东西?

她不记得曾有东西交给霍靖保管。

风挽裳的目光淡淡地落回箱子上。

这个箱子,她好似在哪儿见过。

“没什么你会跑这么快,还故意避开我们,摆明了是心虚!打开!”其中一名禁军厉喝。

风挽裳微微蹙眉,上前一步,目光凌冽,“两位军爷是否过于放肆了,太后下令封锁幽府没错,但也不代表你们可以随意破坏幽府里的东西。”

声音平和清柔,却带着些许威慑。

那两个禁军看着她,若非九千岁亲自出现赶人,他们还不知道她就是幽府的女主人,九千岁曾经最宠的小妾。

“少废话!太后命令我们看守九千岁的同时,搜查幽府有无可疑的东西,我们现在就怀疑他手里的箱子可疑!”说着,不容再说,长枪刺向霍靖手上抱着的箱子,用力往上一挑——

“夫人小心!”霍靖见箱子抛下的方向正好是对着风挽裳,忙拉开她。

箱子高高抛起,又高高落地。

砰!

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箱子破裂,箱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五颜六色,很多东西,很零碎,很普通……

但是,风挽裳怔住,瞠目盯着从箱子里翻出来的那些绣品。

她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慌忙冲上前蹲下身去一一确认。

荷包,丝绢等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那是她在萧府之前绣好拿去卖的绣品。

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亲手绣的,包括——那幅兰花枕套!

她着急地拿起来,仔细辨认,仔细证明这套真的是她绣的那一套,后来卖给了太傅夫人。

太傅夫人临死前还抓着她的手说,她的枕套被一个男人强行抢走了。

被抢走的东西出现在幽府,出现在箱子里,他的箱子。

是的,她记起来了,这个箱子,就是她曾和霍靖一块到库房去挑选礼物时所看到的那个蒙尘的箱子,当时霍靖还说是顾玦的。

他的箱子……

太傅夫人手里被强行抢走的枕套……

那些年,她绣的每一件东西全都在他的箱子里,这代表着什么?

渐渐的,一些不曾被她留意过的细节浮现脑海。

他懂得她临睡前习惯喝一杯热茶。

回萧府取钱的时候,不用她指点,他就熟门熟路地带她走到她的房间,最后还准确无误地知道她的钱藏在哪,并且拿了出来!

当时,她只以为他有问起,自己无意中回答了他,原来没有,而是,他真的清楚!

他还笑她夜夜枕着钱睡,笑她是小钱奴!

那一百零一两六十二文钱大多都是她卖绣品得来的,原来到头来,她赚的都是他的钱。

他一直说有个人在他心里扎根了八年,想要挪走的时候已经挪步走……

既然子冉不是,既然她当年绣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那么……是她想的那样吗?

她,就是扎根在他心里八年的那一个?

[不就是八年吗?他一叫你出来,你就出来,爷养的狗都没这般听话过!]

那夜,她随萧璟棠入宫找弟弟时,在轿子里,他这般说。

她不知道那时候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苦的。

他吸食乌香那会,依然坚持想要的人……也是她?

取心头血的那一日,他往自己的心口捅那一刀前所说的话,是……针对她而说?

[既然里面的人移不走,那这颗心,我不要了!]

他爱她有多深,当时的她就负他有多深!

八年,原来早在倒在她的轿子前,她就已在他心上了!

他怎能藏得这么深,怎能?让她一直负他?

欣喜吗?

有的,只是此时此刻,心痛、心疼多过于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