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点点头,伸手将DV与纸条一起接了过去。

藤川凉不再看他,或许是出于一种下意识地回避,毕竟接下来柳生将要知道的一切,就是经她的手转述的。她将视线转向窗外,原本空荡荡的的海滩已经有人在,远远就能看见几个黑点迎着海浪大步跑去,然后又尖叫着被潮水赶了回来。

碧海蓝天,无数个昼夜,在湘南的日历上,不过是即刻流逝的瞬间。

纸条捏在手上,DV被打开,因为音量关闭的关系只能听见机器运作的吱吱声。

虽然挪开了目光,但藤川凉依旧留意着柳生的情绪变化,偶尔小心辨别他的呼吸节奏,因为她确定柳生的沉默不会持续多久。果不其然,很快柳生就带着迟疑的口吻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安静,“藤川,这里是……”他将DV屏幕转向藤川凉。

屏幕里的麻生正走进一栋建筑物的大门,因为距离的关系门牌拍摄得并不清楚。

藤川凉将纸条从他的手里抽出来,点了点上面的第一行字:『私立小笠原眼科医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藤川凉在柳生的默许下将前一个傍晚目睹的一切娓娓道来,顺带隐瞒了得到纸条上信息的经过,毕竟擅自窃取并不是一件太光彩的事,无论是出于善意或恶意。她轻描淡写地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信息来源渠道,所幸柳生也没有过多追问。他只是安静地听她讲述看见的一切,双手手指交叉放在桌上,那是种潜意识里隐忍的姿势。

那一刻藤川凉几乎有一种错觉,她觉得柳生分明早就知道了些什么——至少不同于她的毫无头绪,否则决不会表现地如此平静。之所以寻求她的帮助不过是他的内心始终抵抗着不愿去相信或是接受某些已经察觉到的事实,只能借他人之力来打破自欺欺人的心魔。

但当然了,鉴于柳生一言不发,上述一切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猜测。

在藤川凉的叙述里,前一天傍晚她在放学后抽空去了纸条上所写的三个地方,试图寻找这三者间的联系。她先是到了离车站最近的常城大学附属医院,因为信息不全范围太大,没能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之后又来到都立南大泽养护学校,在一位姓阿部的老师的接待下简单参观了这所学校。阿部介绍说养护学校性质特殊,但学校设施还是尽可能按照普通学校的格局建造。这里的学生大都是因为各种身体原因无法适应普通人生活的病人,因此建立学校的初衷不仅是为了帮助他们复健,更是想以一种温和的方式使他们相信,自己还没有被原本生存的正常人社会抛弃,这样才不至于对未来丧失希望和勇气。

讲到这里藤川凉才惊讶地发现,在她向柳生叙述的整个过程中,从一开始就已经将陪同而去的忍足不留痕迹地剔除,尽管忍足的存在在这整个调查过程中起了不小的作用:无论是借用他父亲的人脉才得以进入门禁严格的养护学校参观,就连那架后来用作提供证据的DV都是忍足慷慨提供。

事实上这样刻意的回避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藤川凉回忆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时常会潜意识地将这这两个人摆在对立面上:她极少在忍足面前提到柳生,更几乎不曾向柳生提起忍足,三人间唯一的交集就是一年前的台场之夜——或许勉强还能算上不久前修学旅行时京都的某个夜晚。他们的关系简单又复杂:前一辈,她和忍足毫无交集,柳生则是将她抛弃的恋人;这一回,她和他们分别是国中和高中时代的校友,其中柳生屡次表露的心迹均遭到回绝,相比之下给忍足的答案却要温和含糊许多。

或许……藤川凉想,只是或许。

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忍足同曾经的柳生摆在了相同的位置。

神游的临界点上她将自己的心思强制收回,毕竟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她去考虑,接踵而至的意外等待她慢慢消化。比如,以往总喜欢抱着恶作剧心态寻根究底的忍足,这次竟一反常态没有多问一句话。

“你真的不打算问什么?”

后来他们一起在商店街吃了晚饭,藤川凉表示想要借用忍足的DV——(那里面有忍足刚刚在小笠原眼科医院门前眼疾手快拍得的,有着麻生香织走进医院经过的片段。事后藤川凉回想起来,总觉得无论当时忍足恰好随身带着DV,或是真的能捕捉到麻生出现的影像,以证实那纸条上的信息并非空穴来风,都实在是个比太阳系更大的巧合)因为当时她已经下定和柳生当面对质的决心,因此最好能有一件证据,一旦柳生在事实面前选择逃避或怀疑,也还是能够将他强制拉回讨论的话题——并得到了忍足爽快的应允。

其实,比起麻生的意外出现和忍足在场的事实叠加起来让她的内心在惊喜和紧张之间颠簸沉浮,忍足迅速打开DV的动作在那瞬间更是让她几乎相信忍足早就完全看透了她的心思。她固然害怕忍足追问(尽管事后他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却更不相信忍足没有一点好奇,因此最终还是冲动压过了理智。

“这样的问题是引诱,凉。”忍足漫不经心地搅着杯子里的冰块,“你明明知道,即使你说这只是你体验生活的一部分,我都会举双手表示相信。”

当然不会没有一丝疑惑,也当然不会对一切都木知木觉,否则也就不会从一开始就坚持要跟随过来。之所以沉默只是因为太过明白对方的固执,既然答案无法强求,不如耐心等待她有勇气解释的那天。而在那之前,他愿意选择支持和相信。

“忍足。”

“……”

“忍足?”

“……哦?”

忍足在走下球场前最后看了一眼记分牌,分数间的微弱差距让他有些可惜又无可奈何。棒球终究和网球这样被一张球网分隔两边的单打独斗不同,输赢不在于一个人的强弱,而在于所有人的配合……想到这里忍足自嘲地笑了笑,将球棒交给收拾器材的学生。想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自我安慰输球的事实,还真是没出息阿。

走出不远后听见有人叫他,这声音很熟悉,回头不出意外看见了拿着曲棍球袋,全身包裹在球服和长筒袜里的今井由嘉利。

“哎,已经输了?”忍足远远眺望了一下正在清理的曲棍球场,记分牌还没有撤去。

“你不也是?”今井耸了耸肩,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

同忍足一样,今井由嘉利也是这间学校里少有的关西人,她在国小五年级时因为家庭关系转来东京,比忍足的到来早了整整两年。又因为她的母亲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多年来耳濡目染,到如今就连口音里的大阪腔调都已经被消磨干净,几乎没了关西人的特征。因此当忍足在国中一年级来到这里,并凑巧和这位难得的同乡分到同一个班级时,用十三岁的今井的原话描述就是,忍足简直是她无辜人生里的一枚救星。

“你大概不会明白,忍足,”刚认识时她就朝他抱怨,牢骚满满,“所有人都在期待我说一些引人发笑的话,真是该死,可我甚至连普通的吐槽都不会。有谁规定关西人就一定有逗人发笑的义务?”今井说着,忿忿地去铲面前的铁板烧,滋滋的声音和酱汁的香味很诱人。

“你可意把那当做友好的表示,”忍足毫不在乎地耸肩,“人对不熟悉的东西总会有一种别扭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