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允元离去的时候, 神色坚定。

皇帝久病,太极宫中专门备有药室,凡入药之物,应有尽有,蔡允元配置药方虽然须得些时候,但应当不是难事。

说动了他之后, 剩下的事,我插不上手,忽然变得无所事事。我想去找公子,但这内宫十分大,他随豫章王巡视, 也不知巡视到了何处。我权衡再三, 觉得太极宫这边更为紧要, 暂且不离开为好。

于是,我坐回到软榻上, 想继续睡我的觉。

但躺着,一时却睡不着。

心中将前后之事再度细细思考, 觉得没有什么错漏了,才闭起眼睛。

其实,我说那些什么看过太医署档案之类的话, 自然是鬼扯的。太医署中就算有档案, 也不会让我这样的人去看, 且官署那些人, 总有写错个字就怕担责的毛病, 往往对重要的事记录得含混不清。但想知道宫中的秘辛,并非只能从纸面上知道。书页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如长公主的贴身女官李氏那样的人,从先帝时起就一直在宫中侍奉,消息灵通,就算跟随长公主嫁人也从并不妨碍她们知晓各路八卦,并且还十分的嘴碎。只要从他们嘴里多番打探,对比梳理,得到的消息,往往比纸面上的更多也更可靠。

便如荀后那事,我当初也就是出于好奇,多问了问,不想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心思转着,千头万绪,蓦地,我又想到了秦王。

那张烦人的脸似乎又飘荡在眼前,阴魂不散。

有一件事我感到有些放不下。

他白日里说话那般底气十足,似乎打算好了一切。那么,他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动手?

我想来想起,觉得他不至于太快,因为梁王和皇后还没打出胜负,他总要坐收渔利;但也不至于太慢,因为他要确保不让我医治皇帝的奸计得逞。

心底有些疲惫。

我这辈子最讨厌揣测他人心思,尤其是秦王这种阴阳怪气深不见底的人……

那偏殿里仍是温暖,我想着事,不由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水杯还放在榻旁的案上,我起身喝水时,目光停留在面前的那张软榻上。

那是公子方才睡的,仍摆在我的榻前。

我盯着它,不由地起身,走过去,在那榻上坐下。被褥和隐枕上,似乎仍然存着些微的温暖。我凑近前,在他方才躺在的位置上躺下。

柔软的褥面上,似乎还带着些淡淡的气味。我把脸埋在上面,深吸一口,只觉心砰砰撞着,仿佛做贼。

他什么东西你不曾动过,连这衣服上的香气都是你调的,用得着这般忸忸怩怩……一个声音在心里道。

可这么想着,我又不由地往门背上瞅去,看看那门闩是不是放好了。

四周寂静,连风声和虫鸣都没有。

我重新躺下来,不由地,又想到公子先前在这里说的话。

——多余的人不必,有你便是了……

——霓生,他们就算不肯放,我也定要带你走……

心像是突然被驱赶着,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寂静的夜里,能听到它撞击胸口的声音。

想起他那认真的神色,我不禁苦笑。

他已经想好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但我,却想着如何离开。

说实话,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很是心动。我也希望我能够像他说的那样,跟他生活在一起。

不过不是雒阳。

在雒阳,就算他现在对南阳公主无意,最终能配得上他的婚姻的人,也还是南阳公主这样的人,而不是我。他就算再喜欢我,再离不开我,我在他面前,也仍然是个侍婢。

我知道我不能这般强求,因为我从未对他说过我想要什么。

当心中浮现起方才南阳公主和他站在一起的模样,一股冲动倏而油然而生。

我若是跑到公子面前,将我的想法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他会不会……

你在想什么?

一个声音在心底将这念头打断。

想让他丢掉一切跟你走,娶你,随你去做一个田舍翁么?

离开了桓府,离开了雒阳,离开这花繁锦绣的世界,桓公子就不再是桓公子,他先前所有的一切光芒便再不复返。

他才十九岁,冲动热血,就算一时愿意,日后呢?无论他还是你,若觉得日子过得不如先前所想,可会后悔?

你后悔,你还是你,大不了再跑。

可公子呢?就算他再回到雒阳,回到桓府,周围的人如何看待他?以他那云端上的心气,如何忍受得了别人的嘲笑?

你何其忍心?

云霓生,心里暗自想,勾引了就要负责,你可不能去做始乱终弃之事。

我望着黑洞洞的房顶,只觉怅然。

这一觉,我睡得相当囫囵。

中间,还做起梦来。

我梦见我到处寻找着公子,就像小时候,我有一次跟祖父走失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到处找,心急火燎。

可好不容易找见了,我却发现他正骑在马上,身上穿着华丽而隆重的衣裳,像个迎亲的新郎。而周围的街道上,人山人海,雒阳的人们争相观望,口中说着话,都离不开“桓公子”。

我想将公子看清些,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在远去。还有他身后那新妇乘坐的鸾车,描金嵌玉,流光溢彩。

——“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死人,你果然不曾骗孤。”

一个声音倏而在身后道。

我回头,却见是秦王。

“云霓生。”他说,“你可到孤身边来。”

我烦躁至极,见四下无人注意,正想将怀里藏着的匕首掏出来让他闭嘴,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渐渐真实,将一切驱散。

我睁开眼,一坐而起。

殿门外,一连串脚步声匆匆而过,似乎是太极宫的卫士。

我忙穿上外袍,走出去。却见是宫人内侍皆慌慌张张,有的站在廊下交头接耳,有的则想出去观望,小步跑下台阶。

“出了何事?”我拦住一人问道。

他说:“宫门外,来了许多兵马!”

“兵马?”我讶然,“哪处宫门?”

“哪处宫门都有!”他神色不定,“据说是秦王的,他带着十万辽东兵到雒阳戡乱来了!”

秦王出手的时机,出乎了长公主意料,也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未想到他连舒舒服服地坐收渔利也不在乎,在梁王还未将皇后收拾清楚之前,就威风八面地打上了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