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心神恍惚。

我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会碰到桓瓖。

心中又是惊诧又是狐疑。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

念头出来, 我立刻觉得不可能。这三年来, 我一直小心翼翼,连曹叔和曹麟他们都没有能够找到我, 更不要提别人。至于公子,他如果要找我,那么他定然会亲自来,而不是借桓瓖之手。

我心中不定,原本想来看看沈钦便去干正事,如今那事跟桓瓖比起来, 却是无足轻重了。我只得继续待在窗下,摒心静气地听下去。

桓瓖道:“侯钜在海盐经营多年,积累甚巨。凡有业者,必有账册记录出入,侯钜必也不例外。”

“账册?”沈钦叹口气, 道, “这侯钜当真奸猾,别处的污吏, 我等未到之时已得密报, 顺藤摸瓜一查便有。这侯钜却是小心, 至今不曾露一点马脚。只怕我等要找他的账册也是艰难, 总不能无凭无据便去他府邸中强搜。”

“账册不过最便捷之法, 能找到最好, 若无头绪, 亦不必局限于此。”桓瓖道,“侯钜比别人精明,君侯切不可操之过急。查验那证物之事,我严令手下不得声张,侯钜定然还不知晓。君侯不若暂且在这海盐城中住下,示以善意,心平气和与之周旋,待其放下戒心之后,定然会露出破绽。”

沈钦听了这话,似乎有了主意,道:“如此也好。”说着,他感慨道,“不想这区区海盐,竟是如此棘手。还是圣上圣明,若非圣上派子泉领兵随行,只怕我已丧命于宵小之手。”

桓瓖谦道:“君侯过誉,此乃在下分内之事。”

沈钦这话有几分怨气在,我听着,却觉得心安定了一些。离开雒阳之后,我一直打听着朝中的动静,知道三年前的宫变之后,桓瓖亦受了重用。去年左卫将军桓迁因病退下,皇帝便将桓瓖拔擢,继任此职。左卫将军乃是禁卫要职,执掌精锐,非皇帝信任之人不可任。

皇帝竟将桓瓖派来护送沈钦,自然可见此事要紧,且难免危险。

沈钦道:“圣上心急,我亦是知晓。近来我每每躺下,总忆起圣上卧病之态,夙夜难眠。”说着,他压低声音,“在嘉兴临行时,我接到京中来信,说圣上又……”

那声音太低,我听不清。

只听沈钦又重重叹了一声:“此番我等出来,若不早些回去,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圣上一面。”

桓瓖道:“圣上乃天子,有上天护佑,君侯莫太过担心才是。”

“话虽如此,我岂可不担心。”沈钦道,“太子尚年轻,且性情宽厚。如今太后不在了,圣上若再撒手,太子可如何是好?日后你我只怕担子不轻,还须勠力尽心才是。”

这话虽忧虑,却颇为语重心长,仿佛在展望鸿图远景。

桓瓖道:“君侯此言甚是,晚辈铭记。”

我还想再多听些,这时,不远处有些动静,仿佛是有人往屋后来了。这院子甚小,没有万无一失的藏身之处。虽然不甘心,我也只好避开,在那些人来到之前,悄然返回。

回到那空客舍之后,我没有将衣裳换上,而是沉下心来,将方才听到的事梳理了一番。

沈钦和桓瓖二人的言语,最要紧的部分,自是他们提到了皇帝的身体。

其实,皇帝能活到现在,我一直觉得着实不易。当年在太极宫,蔡允元与我透露过,他那药可吊命而不可延寿,虽然能让皇帝一时恢复康健之态,却乃是以耗损元气为代价。服用之后如烈火浇油,薪柴越少,燃尽越快。皇帝康复之后,蔡允元当上了太医令,这两年来定然是费尽了心思。但看来现在已经到了连蔡允元也无能为力的时候。

当今的太子是当年的城阳王,沈贵妃的儿子。将来他成为新帝,沈氏作为外戚,风光可想而见。沈钦如今能在桓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亦是因得于此。

至于桓瓖说,要沈钦心平气和地在海盐住久些,好寻出侯钜的马脚……这想法固然是正道,但我当然不能让他如愿。

我原来的思路甚是简单。沈钦既然先前在别处办了些人,那么来海盐,必也是抱着找茬的心来的。不过侯钜这人既然能安然在海盐待了许多年,那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为防止沈钦能耐不够被侯钜糊弄过去,我便须得自己加点料。

杨氏兄弟佯装打劫时落下的那刀,自是我夜里潜入县府偷的。除此之外,我还打算今夜就在这聚贤居放一把火,让沈钦打心底坐实侯钜的谋害之心,然后将他拿下。此法的好处在于简便而安稳,我起个头,让沈钦慢慢去做。反正就算万一让他见到了我,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而桓瓖出现,则大不一样。

桓瓖虽是个纨绔,却绝非蠢货。他决意要查侯钜,便定然会查到那天夜里张郅去万安馆搜捕私盐贩的事,那么一来,我便难保要跟他打上交道。我绝对不可在他面前露脸,所以,我不仅不能让他们在海盐久留,还必须在桓瓖查到万安馆之前,把此事了解。想来想去,既然沈钦急着想回雒阳,那么最稳妥的方法,便是辛苦辛苦侯钜速速把事情都败露出来,好让他们结案滚蛋,皆大欢喜。

思索一番之后,我不再停留,带上那身粗布衣裳,借着夜色,翻墙遁出聚贤居。

桓瓖说得没有错,凡有产业者,必有出入账目。侯钜这样的人也不例外。他作奸犯科无非是为了敛财,若无账目,他便无法掌握资财之数,故而必有一本记录往来的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