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

罗教主眯起眼睛, 仔细琢磨。

“跟之前的刺客不一样。”罗教主忽然生出了强烈的兴趣,他是个不纯粹的江湖人, 见过遍地尸骸的惨象。

宿笠的杀气虽然惊人, 但没有脱离刺客的特性。

这种有针对的杀意,像是悬挂在头顶的刀锋, 如果一直找不到会让人烦躁暴怒, 然而说到底仍旧是蹲在阴暗角落里的臭虫。只要想办法拍死, 危机顷刻间就会消失。

现在这感觉不同。

仿佛置身于万军厮杀拼搏的沙场, 从脖颈后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双手急切地想要握住兵器, 返身迎接这一场血战, 迎接这横尸遍地、血流漂杵的美妙景色。

生跟死, 界限不明。

肉与灵,皆是朽木。

罗教主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圣莲坛没有这样的高手, 逆军也缺乏这样的将领。

——哪怕是郑涂, 郑涂杀过的人,还是太少了啊!

统帅万军,尽情屠戮, 再踩着无边尸骸, 凌驾众生。

这就是罗教主的野心,他未必想要做九五之尊,但早已不甘心在江湖上混迹,操控一群蠢货有什么意思, 就算有无数人诚惶诚恐地跪在脚下,日子也太过无趣。

可恨他生得太迟了,早几十年,天下可不是这样。

“停车。”罗教主一声令下,随侍的圣莲坛教众齐齐止步。

众人惊愕地看着罗教主转身向后行去,全不顾其他。

“教主,星君正在前阵等你……”

说话的那个圣莲坛护法蓦地住口,因为他看到罗教主反常地拿起了兵器。

是真正的兵器,不是随手抓起的一把刀,或者直接用一双手掌。

那是一件相当怪异的兵器,整体像月牙戟,尖锋曲钩的比例却十分夸张,月牙刃的边缘相如锯齿,一旦切入血肉,便能留下像野兽撕咬的痕迹,导致伤口破碎,筋骨难愈。

这显然不是江湖人惯有的兵器,它太引人瞩目,也不好携带。

但是任何看见罗教主使用过这件兵器的人,都会对这位圣莲坛教主生出深深的畏惧。

那个躯体束缚的不是教众跪拜的神佛,而是一个渴求血肉滋味的恶鬼。

约莫是为了发展圣莲坛着想,罗教主很少露出他嗜杀这一面,可是对于投效圣莲坛的武林邪门歪道之人,罗教主就没有这样的顾忌了。

毕竟对付恶人,只有更恶才行。如果不能震慑住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让他们惧怕,就不可能顺利收拢这部分力量。

——亲手将违逆他意愿的人千刀万剐,且喜欢当着属下的面这么干。

从教主到厉鬼的转变,区别只在于他握住那件兵器,这一招非常有效,恐惧似乎有一大部分被转移到了那柄月牙戟身上,通常情况下月牙戟会被放置在马车或者营帐里。

此刻以护法为首,众人呼吸一顿,瞳孔骤然收缩,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谁还敢管天授王在等罗教主过去的事啊!

说实话,圣莲坛众人对天授王的看法颇为奇怪,他们捉摸不透天授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主要因为大部分时间看到的天授王都是个赝品。假冒的时间太长,就算真的出来了,他们也搞不明白。

可是罗教主一心一意地要跟着天授王,或者扯着天授王的大旗做文章,谁敢跑去问为什么?像这种冒失鬼根本活不到混上圣莲坛高层的位置。

后阵的变故还没有传过来。

天授王的马车在火光下显得非常华丽,好像完全不怕有人偷袭。

傀儡战战兢兢地坐在其中,他被封了穴道,没法说话,也不能动弹。

尽管在外人看来,他身边保护足够到位,甚至有两位圣女端坐着,然而这个戴着紫金面具的可怜人感觉自己就是砧板上的一条鱼,被放在火上烤的一块肉。

只要一根流矢,就能夺去他的性命,而他会直挺挺地坐着,好像刀枪不入,哪怕血流干了都没法叫痛。

这不是华丽的马车,是死亡牢笼,是展示“紫微星君”神通广大的戏台。

逆军士卒对真相一无所知,他们看到马车,心里就十分安定,连干活的速度都变快了。

他们把荆州军溃败之后留在城墙附近的木料拖来,堆在空地上。

前方是筑有四角箭楼的郡府内城,火把照耀得黑夜如同白昼。

荆州军本以为这座城能守十天半个月,准备的军用物资很齐全,现在全成了天授王大军的囊中之物。

郑涂脸上身上都裹着厚厚的白色布带,这让他看上去很是怪异,逆军中还有好些将领也是这个模样,他们不是在那天晚上倒霉地被飞出去的木柴烧伤,就是被灌注了气劲的碎石沙粒打中,直接破了相。

郑涂伤得最重,却是所有人里表现得最无所谓的,要知道其他人不是发热昏迷,就是勉力撑着露个面,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了,他们可没有那么好的内功底子。

但伤势同样影响了郑涂,连续不断的细密疼痛,让他怒火中烧。

打人不打脸,是连江湖莽夫都知晓的道理。那神秘的使刀人,竟这般狂妄,似戏耍众人之后救走刺客扬长而去。就像之前在华县城墙上敢以一己之力阻关,似乎要用这样的方法示威。

——他在说,他能做到,也有能力毁掉郑涂费心谋划的一切。

尽管现在只是小打小闹,带来一点麻烦。

郑涂忍不住抚摸包住脸的布条,盘算着怎样去抓几个江南的名医,他不能真的让自己的脸毁了,还没有一个满脸疤痕的人能顺利做皇帝。事实上哪怕瞎一只眼,残一条腿,都比彻底破相好。

天授王的面具太过华美,装饰了许多东西,连眼睛的部位都有烟色水晶,远看甚至能改变瞳色,完美的掩饰身份。可一旦碎裂,带来的伤害也特别大。

别的不说,等到官府“招安”的时候,如果郑涂还顶着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只怕得到的官位都会比预计中小许多,这恰恰是郑涂不能忍受的。

“怎么回事?”郑涂回过神,发现罗教主等人还没到,就像一场大戏迟迟不能开锣。

马车里的天授王不能说话,郑涂很自然地充当了发问的角色。

被他询问的人答不上来,天太黑了,他们这里又太亮,很难看清后面发生的事。

郑涂眉头一皱,潜意识告诉他又有事发生了,于是他想都不想,直接道:“攻击。”

“郑将军?”

听到命令的人吃惊地望向郑涂,罗教主地位崇高,怎么可能不等人到就擅自进攻?

郑涂随口道:“罗教主为了妖魔作祟之事费心,或许已经跟诸位圣女去了城隍庙作法,眼下攻城稳固王气乃是大事,不可耽搁,你们想让王上在这里继续等吗?”

不等别人反应,郑涂的亲兵得到示意,率先朝着堆成小山的木料射出一支绑了油布并点燃火.箭。

仿佛一个信号,逆军士卒狂热地呼喊着,争先恐后将手中火把投掷过去。

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风向恰好将黑烟送往内城,城头箭楼上的荆州军呛咳不止,神情惊恐。

——这是巧合吗?

是逆军里有人懂天象,知道这一夜西风不停,还是胡乱放了一把火,不怕反过来烧到自己?

“赤焰焚天、红莲净世!”

“紫微星君,天命降世!”

圣女带着教众又唱又叫,沉重的投石车被缓缓推来,对准内城大门轰击。

荆州军非常痛苦,他们与之作战的敌人,既像没有理智的愚众,偏又混杂了惯于作战的兵卒,哪有会用攻城器械的贼寇?

其实这支天授王大军的战力并没有那么可怕,他们只是应时而出的蝗害,哪怕里面有曾经的益州兵马,充其量也只能打打基础的攻防战罢了,问题出在南平郡府的荆州军也不怎么样。

比烂,荆州军更胜一筹。

因为他们不止是缺乏斗志,还没有一位能担当大任的将军。

郑涂眯起眼睛望向陷入城墙,他准备让逆军表现得更强势一点,最好吓破荆州权贵的胆子。

——至于招安?他可从头到尾没打算投向遗楚三王,能够接受他,也能成为他沃土的只有齐朝。

齐朝才不在乎江南死了多少人,没准还愿意许诺高官厚禄,放他继续在南边扫荡呢!

抢掠荆州,祸乱扬州,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杀”

郑涂高声喝道。

他麾下兵马,无论是信紫微星君的,还是不太信的,都不会拒绝破城之后的美妙享受,

这不是一道城墙,只是一扇阻止他们得到钱粮女人的门。

血火绽放,厮杀声响彻云霄。

然而军阵后方气氛截然不同,越来越多的原本分散到城中烧杀抢掠的贼寇逃回来,他们满脸惊恐,跑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黑暗仿佛是一只无形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贪婪地吞食着人命。

罗教主右手倒拖月牙戟,神情隐隐亢奋,大步走向朝这边扩散的黑暗。

杀气越来越近了。

让人浑身战栗的浓厚血腥味。

罗教主站定,擎起月牙戟,咧嘴露出嗜血的笑意。

黑暗已经推至他眼前的这条街,只剩罗教主身后的火把还保持着明亮。

幽深暗处首先出现的是一双布履,式样普通,就那么平平无奇,无波无澜地自众人争相逃离的黑暗里步出。

——没有沾染一丝尘土,一点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