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的结果,就是两个人都闭了嘴。可闭嘴了仍一张床上肩并肩,这就有些尴尬。虽然比面对面要好上一些,但一起呆坐床边遥望桌上茶壶,任时光在无声无息中流逝,也是件非常考验人的事。

最后还是春谨然投降,闷声闷气道:“喂,你不憋得慌啊。”

裴宵衣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就好像刚刚的沉默是一种对峙,然后现在,他赢了。不过面上仍维持着不冷不热:“憋?你是指蒙面,还是不说话?”

春谨然恨恨地转头看他:“蒙着面还不说话!”

裴宵衣想了想:“还好。”

春谨然气得牙痒痒:“当初我绝对是瞎了眼,才相中你夜访。”

裴宵衣眯了一下眼睛,但语气仍轻描淡写:“那你夜访谁算没瞎眼?”

春谨然看着茶壶呢,根本没察觉身边人的表情,被这么一问,连脑子都不过就聚出了一大堆:“白浪,杭明俊,定尘小师父,上次在青门的房书路都算,多了去了。我夜访也是挑对象的好吗,看起来投缘能结交的,我才会去。”

“百发百中?”裴宵衣的问话与其说是探讨,倒不如说是嘲弄,因为那里头的轻蔑实在太过明显。

但春谨然不跟他计较,反正早就知道他啥样了,也就不那么生气了:“当然也有失手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聊不到一块甚至大打出手老死再不相往来的有的是。”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裴宵衣愣了一下,他还以为不管真实情况如何,起码春谨然在嘴上也要逞一逞强呢。不过既然如此——

裴宵衣耸耸肩:“那我也不算太差,虽然跟你大打出手了,毕竟没老死不相往来。”

春谨然撇撇嘴,小声咕哝:“还不如老死不相往来呢。”

裴宵衣的眼神沉了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风,非得从春谨然这里要到个顺耳的说法。可从瞎眼开始,到还不如老死不相往来,没一句话顺耳,不,都不是不顺耳了,根本就是让他想揍人。裴宵衣其实不是什么好脾气,之所以人前掩饰的还不错,那是这么多年为了生存隐忍出的习惯,但在春谨然这里,他的习惯似乎要压不住冲动了。

可是话说回来,什么样的说法才算顺耳呢?裴宵衣又不知道。说是顺耳,其实就是顺心,但在天然居里,有心的都死了,没心的才能苟延残喘,所以他把那东西藏到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包括他自己。

春谨然知道就算自己嘟囔的再小声,身边人也会听得一清二楚的,所以说完便坐等那人还嘴。可等了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春谨然等得百爪挠心,最后只得投降,转头去看那人——在春谨然这里,僵持着不说话是斗争,僵持着不看对方也是斗争,然而很不幸,他全输了。

结果他就这么直直地对上了裴宵衣的眸子。

春谨然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一个男人。尽管对方只露出一双眼睛,但长长得近乎秀气的睫毛还是让他的心颤了一下。他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也有这么长的睫毛,但起码,他见过的男人里,不会有谁比这个人更好看。

鬼使神差地,春谨然抬手摘掉了男人的蒙面,终于满意地看见了很挺的鼻子,偏薄却形状漂亮的嘴唇。这本该是张美丽柔情的脸庞的,春谨然在心中轻叹,满是惋惜。

在蒙面被摸上的一刹那,裴宵衣内心产生了巨大的震动。起初他以为这震动来源于对春谨然意外举动的始料未及,可等蒙面被摘下,春谨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时,那震动不仅没有消散,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尤其当他直接地感受到了春谨然的呼吸,这震动几乎抵达顶点,若不是用尽全身力气绷住,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

不可预知,无法控制,在裴宵衣这里简直是最可怕的事情。

好在春谨然的眼里很快出现了他看得懂的情绪,虽然这情绪和之前的话一样,很不顺眼,却成功地帮他冷静了下来。

“怎么,不满意?”裴宵衣的浅笑里带着明显嘲讽,“这次都没涂烟灰。”

春谨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肠子都悔青了,只得硬着头皮窘迫道:“没、没有不满意,挺好的。”说完飞快地看对方一眼,确认没有危险,又弱弱地建议,“要不,我再给你蒙回去?”

裴宵衣挑起修长的眉毛:“听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吗?”

春谨然噎住,再没了话。

裴宵衣缓了语气,几乎半哄半骗了:“讲讲吧。”

春谨然想抓狂:“讲啥啊……”

裴宵衣微笑:“你刚才怎么想的。”

春谨然欲哭无泪。能说真话吗?细雨绵绵春阁升暖情不自禁心荡神驰?裴宵衣找回鞭子之后还不把他抽成渣!

“我真没想啥,就鬼使神差……还不是你,大白天蒙什么面!”将错就错是傻子,反咬一口真丈夫。

结果春谨然化被动为主动的得意刚持续了一刹那,就被无情扑杀——

“我没问你摘蒙面的事儿,你手欠,我知道。”

“……”这他妈是啥时候给定的性啊!

“我是问摘完以后,你可惜什么呢?”

“……”春谨然到这会儿,才是真被吓着了。就像是内心最隐秘的地方被窥破,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裴宵衣眉头轻蹙:“蒙面你也摘了,脸你也看了,我就这么一个好奇,不能满足?”

春谨然竟从这张脸上破天荒地瞧出了哀怨,他有点不敢相信,但愈发柔软的氛围却是真真切切的,这柔软让他一直绷着的警惕不自觉松懈下来:“那我说实话,你不会揍我吧。”

裴宵衣摊开双手:“鞭子早被没收了。”

春谨然眯起眼睛:“赤手空拳也不行。”

裴宵衣有点不耐烦了,伪装的温柔就出现了一丝裂缝:“再废话,就不敢保证了。”

都到这份儿上再端着,就是矫情了,所以虽然知道答案估计不是对方喜欢听的,春谨然还是心一横豁出去了:“我就是觉得你白长这么好看了,性格却那么差,有点惋惜。”

裴宵衣勾起嘴角,笑意浅淡清冷:“有多差?”

春谨然不再逃避,相反,直直对上他的目光,打开天窗说亮话:“和你说话,不超过三句,保准让人想掀桌;和你共事,更是想都不要想,遇见危险你肯定只顾自己。阴晴不定,少言寡语,冷漠凉薄,对,还有滥用暴力,你这样的谁会愿意跟你做朋友。”

“你啊。”裴宵衣倒是答得顺口,“客栈夜访那次,你不就是说要交朋友。”

春谨然囧:“那我不是不了解么,光看脸了。”

裴宵衣似笑非笑:“我估计他们也不了解你。”

春谨然没明白:“谁?”

裴宵衣缓缓道:“你的那些朋友。”

春谨然僵住,不知为何,忽然有点害怕听下去。

裴宵衣肯定看出了他的害怕,所以这个恶意满满的男人偏要继续说下去:“他们要是知道你夜访的心思,估计宁可跟我做朋友。”

春谨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他不知道裴宵衣能不能听见,不过无所谓了:“我果然没说错,你性格真差。”

裴宵衣笑了,久违的占据制高点的轻松和从容:“但是我不装。你看见什么样,我就什么样。”

上一次这样狼狈不堪是什么时候,春谨然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种衣服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的感觉,羞愤欲死。而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所以说瞎讲什么真心话呢,你是真心了,结果人家不高兴了,偏手里还落着了兵器,不捅你捅谁。

“对,我是喜欢男的,要不要把我朋友列个名单,你挨个去通知?”

春谨然强撑着的倔强让裴宵衣心里划过一丝不舒坦,原本只是不爽春谨然对自己性格差的评价,恶意报复了一下,可报复的成果远比料想的丰硕,预期中的喜悦却并没有来。相反,“可能和这个人彻底没法做朋友了”的认知,竟让他有些不安。

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想跟这人做朋友了……

叩叩!

突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裴宵衣的思绪,也让春谨然精神一紧,再顾不得什么气氛,抬手就把床榻帐幔放了下来,低声短促地命令了一句“藏好”,这才前去开门。

“春少侠。”来人站在门口,抱拳施礼。

春谨然想过十来种可能,也没料到会是郭判,愣了一会儿,才道:“郭大侠不用这么客气,快请进。”

没成想郭判拒绝,但语气诚恳:“不了,就两句话,站这儿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