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谨然?”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春谨然的运气提息,脚下一滑,差点栽倒。回头一看,是青风。往日里的风流少爷这会儿灰头土脸,哪还有一点世家公子的模样,一看就是风餐露宿多日。

“你们怎么在这里?”青风狐疑地打量眼前的四个人,思绪转得飞快。

春谨然和祈万贯都没出声,难得默契地安静着。

郭判不喜欢这种你看我我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氛围,当下有样学样,给出了被春、祈二位少侠用过的万能说辞:“天然居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正要上去助一臂之力。”

青风先是一愣,继而大笑出声,毫不掩饰地嘲笑。

郭判本就心虚,见状更没了底。

终于笑够了的青三公子,真心道:“郭大侠,你太可爱了。”

郭判当然知道这不是啥好话。问题是同样的话怎么春谨然祈万贯说出来就有用,自己说了就要被嘲笑,天地不公啊!

青风不再理会无邪的郭大侠,正色看向春谨然:“真要上去?”

春谨然也定定回看他:“你明知故问。”

对视良久,青风忽然一笑,眉宇间似又闪过平时的浪荡轻佻:“裴宵衣这回要能死里逃生,我得恭喜他,终于不是单相思了。”

春谨然蓦地忆起那吻,不自觉扬了嘴角:“不用你,我自己来。”

青风眯起眼睛,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精彩的事情。

可惜眼下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

“我给你带路。”青风果断道。

春谨然下意识拒绝:“你会很麻烦。”

青风瞪大天真的双眸:“我有什么麻烦。一个轻信朋友惨遭利用引狼入室的无辜年轻人,谁都会原谅的。”

郭判不自觉后退一步,忽然发现与丁神医同行,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自己与对方都忠厚老实,玩耍起来比较安全。

很快,春谨然带上解药,与祈万贯、青风一起施展轻功,疾行上山。留下郭判与丁若水,徐徐前进。

巡山多日的青三公子,也总算体会到了这个苦差事带来的便利。至少自告奋勇做领头羊时,他可以帅气地不走半点冤枉路。

风声,哭声,打杀声。

未到崇天峰顶,春谨然已经感觉窒息。

他努力侧耳去听,想在那些遥远而混杂的声音里寻到哪怕一点点的熟悉,但他失败了。夹在风里的哭声,都是女人的,狰狞的喊打喊杀,都是讨伐军的。

少顷,峰顶近在眼前。

春谨然脚下一滞,忽地不敢再往上去。

青风仿佛早有预料,停下来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

“你是想救人,还是想收尸?”

春谨然心底一震,犹豫尽消,提息运气,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向上窜去!

眨眼间,三人已来到峰顶!

旌旗倒斜,尸横遍野。天然居的大门已被暴力破坏,倾塌大半,仍依稀可见曾经楼宇仙宫的风韵。三三两两的正派弟子正在检查战场,以防漏网之鱼,云雾缭绕的满目狼藉,更显空旷怅然。唯一热闹的是门前东面不远处,众多天然居女眷被团团围住,女眷手无寸铁,只能哭天抢地,讨伐军面面相觑,进退两难,最终形成了微妙的对峙。

带队围困女眷的不是别人,正是房书路。

见青风带着春谨然和祈万贯风尘仆仆赶来,房少主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是干嘛呢?”青风与房书路不见外,问得简单粗暴。

“都是天然居的丫鬟婢女,又不会武功,总不能也赶尽杀绝吧。”房少主总算找到了倾诉对象,一脸痛苦为难,连眼神都忧郁了。

“那就放啊,”青风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她们也只是被靳家母女欺负的苦人罢了。”

“可……”房书路犹豫不定,呐呐道,“他们都说要斩草除根。”

青风:“谁们?”

房书路:“前辈们,各家掌门……”

青风:“你管那些老糊涂呢。现在你领队,你当家,懂吗?将来的武林是咱们的,不是他们的。”

房书路:“你、你、你怎么能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青风:“行行行,那换一种说法。斩草除根对吧,但你看这些佳人哪里是草,分明是花儿啊,斩草可以,摘花不行。赶紧放了!”

这厢房书路动摇大半,那厢郭判和春谨然已经开始扒拉人群。

围着女人们的旗山弟子本就下不去手,见少主也没制止,正好顺水推舟,状似被迫地让出一条生命之路。

“还不快跑——”

青风一声令下,女子四散而逃。

或许从这里到山下仍非坦途,但总有一线生机。

“其他人呢?”青风知道春谨然的焦急,也不废话,直接替他问,且问得滴水不漏。

房书路一贯老实厚道,也没多想,实话实说:“沧浪帮和暗花楼在后面对付药人,剩下的都去追靳家母女了。”

青风皱眉:“她们逃了?可山下并没有异动。”

“应该是逃进山里了,”房书路道,“所以各门派兵分几路,正拉开天罗地网搜寻呢。”

青风沉默,回头去看春谨然,眼中询问之意明显——情况就是这些情况,你准备如何?

春谨然咬咬牙,豁出去了:“书路兄,此番围剿,你可看见……裴宵衣了?”

房书路怔了下,随后脸色沉重下来。

春谨然看在眼里,心也跟着沉到谷底:“你看见了,是吗?”

房书路点点头,有些艰难道:“你最好有个准备……”

“他到底怎么了!”春谨然再忍不住,大喝出声。

房书路有些难过地别开眼,他与裴宵衣多少也算有些交情,于是这话出口得便更加难受:“他已经……成了药人。”

“然后呢,被你们杀死了?”最后几个字,春谨然几乎是用嘴型问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再发不出来。

“我看见他的时候还没有,”房书路连忙摇头,抬手一指天然居后面,“他和那些药人一起,都被堵在那边了。”

春谨然没等他说完,便已翻身凌空,向天然居后面奔去!

青风和祈万贯连忙跟上!

房书路直觉要出事,也愣头愣脑地跟了过去。

天然居后是一片空地,被靳夫人建成了习武场,往日里她最喜欢看男宠或者婢女们在此肉搏,不见血,不罢休。所以此处常年弥漫着腥气。

如今,血腥味更甚。

裴宵衣站在习武场中央,眼神混沌,满头满脸是血,唯有手中的九节鞭,泛着清晰而凛冽的寒光。他就像一头困兽,脚边同伴与敌人的尸体交叠,分不清正邪,无所谓善恶。无数猎人围在场边,想上前,忌惮,却又不愿放他走。

春谨然在看见裴宵衣的瞬间,便什么都忘了,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往男人的方向奔。可就在撞上围堵人墙的一刹那,被一只手狠狠拽住!

“你他妈放开我——”春谨然觉得自己要疯,再看那习武场中央一眼,他就会疯!

戈十七纹丝不动,手上的力道愈发狠了:“他现在已经不是裴宵衣了,你冲上去就是送死,他根本认不得你!”

争执间,又有十几个人凶狠上前,然很快,便被裴宵衣击退。与其他药人不同的是,裴宵衣并不主动寻找攻击目标,他就像一座久远的雕像,伫立在那儿,无思,无想,无欲,无惧,可你不能靠近。他似乎有着自己的安全距离,一切突破这个距离的生命体,都要死。

不是没有试过人海战术,可依然是不行。当舍身冲锋的人们相继倒下,混在中间的人,或者躲在后面的人,便再没了送死的勇气。

其他门派都去追捕靳家母女了,如今这习武场边的主力,即是沧浪帮和暗花楼。裘天海是生意人,戈松香是搞杀手营生的,两个人都喜欢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围剿药人本是比追捕靳家母女更省时省力的事,前面的一切也都在两位掌门的掌控之中,直到剩下棘手的裴宵衣。

裴宵衣的武功之高让人吃惊,手执九节鞭,竟无人能够近身。

门徒弟子死了一茬又一茬,裘天海认怂,指望戈松香出手,戈松香让义子们看着办,可掷出去的暗器竟都被裴宵衣打掉。戈松香这才终于,起了杀心。这世上很少有人是戈松香想杀却杀不掉的,义子们只学了他的皮毛,便已让江湖闻风丧胆。所以能让他动手,裴宵衣在九泉之下,也该觉得荣幸。然而当他悄无声息将淬了毒的暗镖夹在指间时,自己最器重的义子忽然跪地,恳求放那人一条生路。

戈十七是戈松香锻造得最得意的一把刀,杀人无声,见血封侯。他养了这把刀二十年,却是第一次从其口中听见“求”字。裴宵衣的死活戈松香不在乎,但这一求,让他心情愉悦。任何交换都是等价的,他现在不提,只是尚未想好,但在他点头同意的瞬间,二人已经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