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王娇仍记得那个下午。她坐在卫生所简易的病房里,窗外天空阴沉,飘着小雨,远处树林间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没有风,屋子潮湿又闷热。已是下午两点,她想容川应该快回到连队了。今天周末,是他们约定好学外语的日子。

这半年,容川的英语水平在她的帮助下提高了许多。口语也是,不再像之前那样说的滑稽又磕磕绊绊。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容川上学时因中苏关系好,俄语是主流。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王娇一手撑头靠着病床打了一个哈欠。睡着前,最后一眼看的是黄小芬还剩半瓶没输完的滴流。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跑来跑去。迷迷糊糊中,王娇听到有个人用尖细的嗓音说:“出事了!出事了!刚接到电话,咱兵团有辆车翻在芽山沟那边一个大坑里,里面坐着两个知青,其中一个不行了,另一个人被甩出车外,不知伤得怎么样。”

“那个连的知青知道不?!”一人问。

那人说:“七连,红星农场的,好像其中一个叫‘李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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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个天色阴霾的午后,王娇推开白桦林里的木屋,屋中昏暗,没有人。王娇叹口气,把饭盒放在桌子上,然后转身出了屋,顺着白桦林一直往东走,穿过柳河,又走了一段路,最后并不奇怪地在墓碑那里找到了容川。

清风穿过树梢,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那场车祸夺走了宝良的生命,似乎也带走了容川的魂魄。当时,他负责开车,宝良睡在旁边。山间下起小雨,浓重的白雾和水汽遮挡了视线。湿滑的泥土变成吃人的恶魔,车子翻下沟壑的瞬间,容川因清醒本能做出自我保护,只受了一点皮外伤。而完全睡着的宝良则被压在车下,肝脏破裂,没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没了呼吸。

出事后,容川在长久的沉默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是罪人,是我害死了宝良……”谁也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王娇听得懂。

宝良去世后,他的父母决定把儿子葬在北大荒。兵团尊重两位老人家的意愿。遗体火化后,齐连长亲自抱着骨灰盒回到连队,然后与指导员一起将宝良下葬,然后立起灰色的墓碑。宝良离开了,但很多事并未结束。比如容川的悲伤。

他垂首而站,双眼长久地盯着墓碑。仿佛那是一道门,用不了多久,宝良就会从里面走出来。

“容川。”王娇走过去,抬手拿掉落在他头顶的两篇落叶,“还没吃饭吧?我带了猪肉炖粉条过来,李师傅还摊了一个柴鸡蛋,他说你在这儿看林子辛苦,得吃点好的。”自从宝良的墓碑建好,容川就向团里申请,希望自己的工作固定为看林园。指导员明白,容川是想陪着宝良,同时也想远离连队中的风言风语。

起初,王娇觉得容川这样做完全正确,他压力太大了,需要空间好好静一静。心病,外人治不了,得让他自己走出来。可是两个月过去了,王娇发现容川不但没有放下心里包袱,反而随着秋天的到来,心情越来越沉重。王娇理解容川的自责与悲伤,但是她不允许他继续堕落下去。

“走吧,先去吃饭,好吗?”王娇拉拉他冰凉的手。

容川挥手躲开,“不了,我不饿。你把饭菜倒进锅里,什么时候想吃我自己热。”

“行。”王娇不和他对抗,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那样。“这个礼拜农活忙,我周末再来看你。”转身走出两步忍不住回过头去,发现容川依旧像雕塑一样看着墓碑,头顶树叶翻动,阳光始终躲在乌云后。

走出树林,王娇看到了纪北平。不知他等了多久,头发已经被风吹乱了。

“他怎么样?好点了吗?”

王娇摇摇头。无助与委屈忽然在这一刻一并袭来。她不明白世界怎么突然就就变了模样,从温柔可爱变成面目可憎。说实话,直到现在她都觉宝良去世是一个梦,假的。

北平说:“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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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天似乎格外萧索阴沉。大雨一场接一场,割下的麦子无法晾晒,像垃圾一样堆放在仓库里。洋灰地已经开始返潮,老鼠也伺机而动,指导员望着窗外大雨闷闷抽一口烟,“老齐,我咋觉得咱们七连还有倒霉事没来。”

“别瞎说。你的感觉是封建迷信。”老齐不客气地反驳。大概是太郁闷了,刚卷好的烟掉在了地上。捡起来,烟卷上已经染了一层黄泥土。他舍不得扔掉,抹着那些脏巴巴的泥土对指导员说:“要说阶级敌人,我看着北大荒变幻莫测的天气绝对算一个!想想看,自从68年这些孩子到这儿,哪一年让他们好过了?”

指导员笑了,“把北大荒的天气拟人化,你这也是封建迷信。”

老齐挥挥手,对于自掉井坑的行为有些无奈。

“老齐,容川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