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吴郡太守府。

妙法公主倚坐在角亭上,那角亭坐落于山石错落之处,下有水流潺湲,琼花照水而开,四面绿竹猗猗。

竹荫之下清风徐来,凤尾摇摇,龙吟细细。她手搁在瑶琴弦上,静静的出神。炉中一炷香尽,依旧没拨动一下。

丫鬟们手持拂尘侯在一旁,对她的失神恍若未觉。主仆一行似在听风。

忽而自竹荫深处的小径中传来孩童欢笑奔跑的声音,片刻后便有两个锦衣幼童从竹林中跑出来,叫着“阿娘”便向角亭这边来。

妙音公主才忽的回神过来,望向两个孩子,无神的目光里色彩便明媚柔和起来。

大的那个已有六七岁,手脚麻利,捉着一枝杏花先跑到妙法身旁,小的那个才三四岁,跑起来还摇摇晃晃的,便手脚并用的绕着山石间的石阶上来。还没上来呢,便已一边攀援一边试图对妙法伸出手要“阿娘抱抱~”身后乳母丫鬟们都虚伸着手免得他向后跌倒。

妙法公主无奈的上前圈住他的小胖腰,将他弄到台阶上来。

两个孩子便一人抱住她一条腿,目光晶亮的仰着头争抢着同她说起话来。

这一日她却不嫌他们吵得头痛,只温柔含笑的望着他们。

然而片刻后便有侍女来报,“郎君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妙法公主目光立刻便又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她道,“他不是在会客吗?”

侍女答道,“是在会客——但这一次来的,似乎是沭阳公主……”

两个孩子不解的仰头望着妙法。虽说来到吴郡后她和琉璃、如意一直都保持着往来,但两个孩子懂事后确实不曾见过除她之外的公主。提到公主,他们便只以为是他们阿娘。

妙法无心注意到这些,只抬手抚了抚两个孩子的额头。

她听丈夫提起过——似乎台城城破之初,徐仪趁乱闯入城中,救出了徐妃和沭阳公主。她虽不知道琉璃不在寿春好好的待着,跑到吴县来做什么。却总还明白,眼下琉璃来到吴县,就意味着徐仪的势力意图干预这里。

她当然知道徐仪想做什么。

必然是怕如今风向转变,三吴一代抗拒李斛的决心发生动摇,所以游说来了。

若游说真能令她下定决心,倒也不错。

可是——台城失陷了,如今李斛锋芒锐利、势不可挡。短短一个月里,他刀锋所向,南兖州和南徐州几乎尽数投降。如今他集中兵力对付三吴,还有谁敢抵抗他?毕竟李斛屠城的战绩历经二十年,依旧在汝南、淮南一代口耳相传。

她也不是没想过抵抗,可是她在吴郡日久,很清楚三吴上下的风气——这里是天下世家的大本营,吴姓士族祖居于此,而侨姓士族也爱此地山水形胜,历来聚居此地。因此非世家出身的郡守在三吴从来待不长久。这里上上下下都已被世家风气给浸透了。

而世家门风,盛世时雍容华美,可在此乱世之中,展露出来的却多是庸懦。

上个月,李斛派人接管广陵,其人只带了两百部属,赶到广陵时已人饥马疲。而广陵人强马壮,有铠仗、金帛无数。幕僚们都劝郡守杀了李斛的人,固守城池以待时机,但广陵郡守立刻开城投降了。李斛的人不费一兵一卒接手了城中人马、财物,连带广陵郡守的私家部曲。最后只留了一匹马给他,令他自行返回建康。

当然,世家子弟也并非人人都庸懦至此,但大致风气便是如此。

乱世骤然降临,而他们既无面对的勇气,也毫无应对的策略。只茫然混沌的随波逐流,任由贼寇宰割。还有些人在贼子杀上门之前会效仿谢安石从容淡定的下一盘围棋,以安人心,但谢安石退敌的策略和胆识他们是没有的。结果只是错失逃跑的最后时机。

妙法公主很清楚这些——因为她本人或许也是这些士子中的一员。

她也没有退敌的底气和策略。

就算她想抵抗,但也忍不住会想,语气抵抗后战败而被屠戮,苟且偷生显然是个虽不光彩但更符合人性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