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桓府之后, 公子将马交给了仆人,问:“母亲回来不曾?”

“还不曾。”仆人答道。

公子颔首,往院子里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心里正做着行事的计较, 发现公子去的地方并不是他的院子。

他的步履不紧不慢, 转进一处回廊, 竟似要去后园。

“公子不回院子歇息?”我问。

“去后园也可歇息。”公子回头看了看我,“霓生, 你随我走一走,如何?”

我自然不会拒绝,应一声, 却有些诧异。

公子一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想去逛园子也就去了,从来不必特别来问我。

我慢吞吞地跟在公子身后, 装作跟他一样闲情逸致的样子, 眼睛却一直盯着公子的后背。

那身上的衣袍,明明是今年春时才做的, 却看着似乎又窄了,肩背撑得平整, 一丝皱褶也不见。

心中长叹, 再过两个月,我来到桓府的日子便整整有了四年。

光阴流逝, 不过弹指一挥间。

我原以为我会留在公子身边再久一些, 直到他成亲。不料世事总是变化多端, 就算是半年前我也不会想到,自己觉得遥遥无期的愿望,会实现得那般快。以至于到了现在,我看着公子,忽而觉得自己好像还并没有准备好。

没有准备好离开他,也没有准备好离开他之后的生活。

但我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而我就算改变主意一心留在公子身边,我和他也不会永远像现在一样。我们之间如同隔着天堑,无论谁跨出一步,都要承受失足坠下的风险。

而就算他曾经拥着我奔过漫长的道路,对我展露过别人看不到的笑意,或是与我有过不同于任何人的感觉,我最好的选择,仍是将一切留作珍贵的回忆,埋藏心底……

这个季节的后园,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花木的树叶都落尽了,前些日子虽落了雪,如今也已经化得干净,到处光秃秃的,一片萧瑟。

唯一好的,是天气。

阳光暖洋洋地晒着,风也不大,丝毫不觉得冷。

“怎不说话?”走了一会,公子忽而道。

我回神,只见他不知何时转过了头来,看着我。

“公子也不曾说话。”我说。

公子的神色温和,却道:“方才在慎思宫,皇太孙找你说话,说了什么?”

我心想,幸好我是快要走了,再这样下去,公子迟早后脑勺也会长出一只眼睛来。

“未说什么。”我敷衍道,“不过是重提上回在范少傅宅中问起之事。”

公子自然知道什么事。上回皇太孙说要把我留下,是当着公子的面说的。

若在平时,公子听到这话,大概会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说,哦?你答应了?

我则自然会狗腿地说,怎么会呢?奴婢此生就服侍在公子身边绝无贰心。

而现在,公子看着我,目光深深。

我问:“公子怎问起皇太孙?可是在想皇后死前说的那些桓府和皇太孙的鬼话?”

“不是。”公子低低道,“我在想你。”

我愣了愣。

这言语入耳,我的面颊和耳根皆毫无预兆地烧热起来。

“霓生,”公子却神色严肃,似在思索措辞,少顷,道,“日后那些朝中之事,你莫再参与,好么?”

我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哂然:“我也不曾参与许多,也不过是此番救太子妃与皇太孙做了些事。”说着,心里补充道,还有给长公主出主意倒荀、倒庞氏……

“是么?”公子道,“可连皇后都知道你,说错信了你。”

我说:“皇后那挑拨之言公子怎可信,她还骂桓府脏。”

“那是确实。”

我:“……”

公子沉吟片刻,道:“霓生,你说过知母莫过子,我母亲做过什么,就算她不曾告诉我,我也能猜出许多。你此番露了太多锋芒,如皇后所言,并非好事。皇太孙那般已是良善,若别人对你起意,只怕手段更是难防。”

我怔住。

虽然我并不觉得别人能拿我怎么样,除了曹叔和曹麟,这样的话,只有公子对我说过。

看着公子,心底柔软。

“公子怎说这些?”我轻声问。

公子目光闪了闪。

“你毕竟是我的侍婢。”他将眼睛瞥向别处,似乎在看着一行刚刚飞过的大雁,“你虽有些本事,但朝中的那些人,我比你了解。”

我不禁莞尔。

“如此,”我说,“可我已经做了事,藏拙也来不及了,日后该如何?”

“日后之事,我已有安排。”公子即道,“你须得听我的,知晓么?”

我愣住。

公子注视着我,双眸盛着热切的光,似含着企盼。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如何安排。但看到那不容置疑的神色,话又咽了下去。

“嗯……知晓了。”我说。

公子的面上终于浮现出笑意。

那眉眼在阳光下舒开,似熠熠生辉,愈加俊美。

“你留在府中,我现下便入宫去。”他忽而道。

我不解:“公子不是要歇息?”

“不歇了,须得抓紧。”

我愕然,见他就往外走,忙追在后面,“可公子还未更衣!”

“不必。”公子说着,走了几步,忽而停下来。

“霓生,”他回头,“你这几日可收拾了衣柜?”

我茫然:“衣柜?甚衣柜?”

公子即刻道:“无事,你留在府中,等我回来。”

说罢,他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园外而去。

他脚步太快,似乎真的有什么急事,我追了一段,瞪着他的背影,终于停下来。